“要干些呆事”的汪孟舒–文史–中國作找九宮格空間家網
管平湖、汪孟舒、關仲航
汪孟舒最年夜的愛好在古琴與文獻。在琴人群體中,他不以彈奏見長,清楚他學問的亦不外二三子罷了;在文獻學家群體中,古琴文獻基礎不受追蹤關心。走這條治學之路,他終回仍是有些寂寞的吧。
1929年暮春,剛到中心研討院汗青說話研討所任務的徐中舒收到了陳寅恪的一封信:
中舒師長教師:敝親汪君孟舒,人極勤學謹嚴,素治中國古樂。前在北平藏書樓閱覽舊書,今藏書樓新章,須學術機關擔保,討救前次顏、葛諸君例,轉告孟真師長教師照式填寫蓋印送下,以便轉交為感。匆此奉懇,敬叩著安
弟 寅恪拜懇 四月廿一
附包管書式
徑啟者,茲包管汪孟舒前赴
貴館善本閱覽室研討古琴樂律題目,
一切開具各項現實均失實情,對于
貴館各項規定之遵照,包管人愿負
完整義務。此致
國立北平藏書樓
熟習陳寅恪生平者,不難了解他有一位善於撫琴的母親,但他與琴人汪孟舒(1887—1969)是親戚,僅賴此一函相傳。汪孟舒是姑蘇人,或與已故的陳師曾後妻汪春綺本家。不外,文明家族的姻親關系并非重點,我追蹤關心的則在于陳寅恪對汪孟舒的評介:“勤學謹嚴,素治中國古樂”,“研討古琴樂律題目”;並且,汪孟舒在北平藏書樓看書大要曾經有一陣子了,只是新規章出臺,沒法持續看下往,不得已才乞助于陳氏。
這一年,依照傳統的算法,汪孟舒曾經四十三歲了。那時的北京琴壇,他的古琴教員葉詩夢(1863—1937)與琴壇泰斗楊時百(1864—1931)都已漸漸老矣,只是一個斯人獨憔悴,一個還志在千里地奮發著書;風頭正健的,是張友鶴(1895—1940)與鄭穎孫(1894—1950);后來名重今世的管平湖(1897—1967),剛學完那首有名的川派《流水》還沒多久,年夜片時間消磨在國畫之中。汪孟舒當然也曾悠游于他的圖畫生活,但那時他似乎更熱衷于光影世界。五年多以前,他介入倡議成立了中國第一個攝影藝術集團,后來稱作“光社”;差未幾三年前,異樣喜好攝影的鄭穎孫也進社。這大要是這對琴友兼影友來往最為親密的時代。我從很多史猜中獲得的印象,鄭穎孫才幹橫溢、盡頂聰慧,性格敦樸而不掉活潑,文人氣派年夜過學者氣質。如許的人往往眼界極高,略肯任事而不愿等閒著作,讓他像汪孟舒一樣持久泡在藏書樓里,年夜約是耐不住的,介入編一部不很複雜的書還差未幾——好比這年除夕出書的《北瑜伽教室平光社年鑒》第二集。這也是光社的最后光輝,跟著社中幾位重要人物的各奔工具,光社也就在有形中共享空間閉幕了。
《北平光社年鑒》第二集書影
《北平光社年鑒》第二集出書與陳寅恪為汪孟舒寫先容信之間,僅相差三個多月,是不是偶合,當然無法遽下判定。陳寅恪說汪孟舒“素治”中國古樂,想來并非方才起步,而是早就著手了的,但證實汪孟舒研討古琴的資料,卻簡直是從那時起垂垂多了起來。后來有一陣子,他常常在電臺彈唱琴歌,曾教張伯駒(1898—1982)撫琴,為袁荃猷(1920—2003)發蒙琴、畫,再后來也留下過兩首小操的吹奏灌音,但孜孜盡力的一直不是琴藝,而是琴學。他終生的成績,也正在古琴的文獻研討與收拾。五六十年月,他油印過幾種琴學著作:《紀年考存琴書簡表》《烏絲欄指法釋》《古指法考》(與管平湖、王迪一起配合)《樂圃琴史校》。這些加上其他一些琴學札記,也都經楊元錚師長教師匯編為《古吳汪孟舒師長教師琴學遺著》,前些年由中華書局出書。
在著作集出書之前,清楚汪孟舒的古琴喜好者是很無限的。他們能夠會在先容北京古琴研討會的某些資料里看到這個名字和照片,能夠會在追蹤關心高羅佩或王世襄生平之余看到這個名字,可在那時業已出書的古琴灌音中卻怎么都找不到他的吹奏灌音,也很少有人將他置于20世紀杰出琴人的行列。充其量,大師會津津有味于如許一個故事:他是那張有名的宋宣和內府舊躲唐代雷琴“春雷”的前主人,他守著這張發不作聲音的盡世名琴,畢生不愿加以補綴,也畢生未能一賞太古遺音。
陳寅恪為汪孟舒寫先容信的十年之后,楊時百、葉詩夢次序遞次凋落,張友鶴、鄭穎孫先后離京,汪孟舒、管平湖等依然不輟徽弦,常常介入章寶臣掌管的風聲琴社雅集。就是在雅集中,年過半百的汪孟舒熟悉了一位缺乏而立的年青人凌其陣(1911—1984),從此開端了他們長達三十年的忘年情誼。凌其陣有個喜好正與汪孟舒相投,即是彙集古琴書譜。在汪孟舒的書房里,他年夜開眼界。在此后的歲月中,他們聚少離多,卻頻通魚雁。數十年劫波后,汪孟舒給凌其陣的書札還存世四十八通,此中關于琴籍尋訪、錄寫、校勘、收拾的交通,分量最重。僅舉四十年月數通為例:
《秋鴻》譜已與《蓼懷》底本及《天聞》刊天職別校過,茲特寄還。愚見此兩刻中均另有小差,但無傷年夜體。……弟近日正在錄寫《躲春窩(塢)》琴譜,計十二本,抄得一半矣。改日吾兄來京得一覩其內在的事務,明代珍秘琴譜,亦可謂不雅止矣。(1944年6月3日)
所見《響雪山房》《綠榕山館》琴譜兩種,如荷得閑錄示粗略,殊所欣盼,不敢請耳。拙錄編製:譜名,第卷,著者,封面,出書處,有何人序跋(序文節記要點大要,空洞不錄),目次中譜名、某調共幾頁、幾段,有少見曲特錄存之。未來備為《琴書目要》材料刻底稿,故所采錄之也。(1948年6月20日)
承抄譜目,感甚。此中《塞上鴻》曲既有二,又有南北之分,段數分歧。足下倘有此筆記,殊為珍要,便中賜示,俾得傳播為盼。……《琴學心聲》弟已鈔補齊十之八九,添裝二本,其一為他書亦有、亦不主要之詩題耳。改日可將此本與查阜西兄所躲一較版本全否也。(1948年8月23日)
鄭穎生(孫)兄所躲琴譜之胡文煥《文禮堂》、行有恒堂巾箱精手本及陳荻船三種,弟所無之,而弟之黃獻《梧岡》明刊琴譜、《五知齋·夢蝶》未佚本、黃謝本《泰初遺音》手本、《律話》抄補本、《琴學心聲》、其他零碎數種,彼亦無之。吾二人所躲當亦不成多得,惜周湘靈(舲)君之遺躲不知流失于何所矣。(1948年11月6日)
這些書札,流露出很多學術史的線索,也記載了在那時的周遭的狀況之下,琴人獲取古琴材料的艱巨,讓明天的我們禁不住生出很多的感歎,同時也心生光榮。現在琴人可以等閒坐擁一套煌煌三十冊的《琴曲集成》,卻很少往想想這些印數少少、有的甚至是手本底稿的琴譜匯集在一路何其不易。在五十年月以國度名義在全國范圍內彙集古琴文獻之前,古琴典籍的彙集與收拾,全賴琴苑中的有心人上窮碧落下鬼域。先輩如周慶云(1864—1933),次一代如汪孟舒、查阜西(1895—1976),他們的盡力,奠基下古代琴學文獻的基本。周慶云、查阜西的人生,除開古琴還別有洞天,而汪孟舒,就在面前發黃的信1對1教學箋演出繹著本身的故事。汪孟舒擅畫山川,此刻,古琴書卷就是他的山山川水,他流連此中,樂而忘返。正如他在另一封信中的夫子自道:
所以吾們白癡要干些呆事。(1956年6月18日)
我亦有幸,獲得了汪孟舒師長教師的短札一通:
鳳起師長教師足下:曩歲承傳鈔鐵琴銅[劍]樓之《琴苑要錄》(年表12),此中略有脫訛。舒近自《西麓堂譜》(27)及《琴書年夜全》(35)校出補正。尊處倘所需者見知,暇當錄奉備考。專此,并請年安
弟汪孟舒拜啟
甲午冬至前一夕
收信人瞿鳳起(1908—1987),名熙邦,江蘇常熟人,版本目次學家,鐵琴銅劍樓第五代主人。鐵琴銅劍樓躲書化私為公,他居功甚偉。“甲午冬至前一夕”為1954年12月21日,此時他在建成不久的上海藏書樓任務。
短札字缺乏百,所涉卻及于多方,試為逐一解讀之。
《鐵琴銅劍樓研討文獻集》(仲偉行等編著,上海古籍出書社,1997)錄有瞿鳳起《〈琴史〉跋》一則云:
朱長文《琴史》通行惟曹楝亭揚州詩局十二種本,脫訛至少,讀者病焉。吳縣汪孟舒兄精于樂律,知余有明鈔本,屬為校讎,頗多是正。別有《琴苑要錄》、《琴統》及《懶仙五聲譜》三種,均無刻本,并為錄副,附記于此。戊寅季冬常熟瞿熙邦。
從這則作于1939教學場地年1月下旬至2月中旬(戊寅季冬)的後記可知,除了替汪孟舒以明鈔《琴史》校書,瞿鳳起還為他鈔錄了《琴苑要錄》《琴統》《懶仙五聲譜》三部古籍的正本。短札中所云“曩歲承傳鈔鐵琴銅[劍]樓之《琴苑要錄》”,當就此事而言。《琴苑要錄》為十種唐宋琴書的匯錄本,包含《古操十二章》《則全僧人節拍指法》《琴書》《琴聲律圖》《碧落子斫琴法》《斫匠法門》《琴箋》《續琴箋》《風氣通音聲論》《姚兼濟琴論》,內在的事務極為豐盛。短札中說起的《西麓堂譜》即《西麓堂琴統》,為天津琴人李允中所躲鈔本,《琴書年夜全》為北京音樂家盛家倫所躲明刻本。這兩部書網羅前代古琴資料極為豐盛,不少與《琴苑要錄》中的內在的事務重復或親密相干,堪為校勘之助;又都是到了1950年月初期才為琴苑所追蹤關心,之前皆不為人知。所以汪孟舒才特意往函告訴瞿鳳起,并說“尊處倘所需者見知,暇當錄奉備考”,禮尚往來,恰是正人之交。
短札中的數字,系指這三部書在汪孟舒編《紀年考存琴書簡表》中的編號。《紀年考存琴書簡表》油印于癸巳(1953)中秋,將汪孟舒所躲、所見、所知的琴書逐一編號掛號,注明作者、年月、卷冊、版本、重要內在的事務與特色、加入我的最愛人與機構,凝集了他通宵達旦的半生血汗。汪孟舒當早以此書贈瞿鳳起,括注編號無疑是為了便于他翻檢。為應用者斟酌,至于纖細,恰是文獻學者的基礎素養。
鐵琴銅劍樓對學界應用躲書持開放立場,歷來遭到稱讚,這通短札也是一個例證。就這部極端可貴的明正德戊寅(1518)鈔本《琴苑要錄》而言,早在平易近初即已供琴人傳寫。今朝可知最早的,是《琴書存目》(1914)所載的上海琴人周慶云所躲鈔本與平易近國甲寅(1914)的無錫琴人趙宣鈔本(《梁溪琴存:無錫古琴傳譜研討》),前者又衍生出平易近國十四年(1925)桐鄉馮水借周躲本轉鈔之本。在1939年頭瞿鳳起說起剛為汪孟舒“錄副”之后,1950年,查阜西也曾托同為常熟人的吳景略向瞿鳳起借鈔(查阜西《〈琴苑要錄〉簽》)。現在,《琴苑要錄》已正式出書,化身千百,再無掉傳之虞了。學者琴人,凡是有興趣,皆不可貴而用之。現代古琴文獻積聚到本日的範圍,離不開躲書家的進獻。
瞿鳳起既讓他人鈔錄自家秘本,又把躲書捐出往,汪孟舒必定是引他為同調,列名“吾們白癡”之榜的。說究竟,這通短札還盡是些“白癡”們的“呆事”。
最後對汪孟舒發生親熱感,幾多有些“推己及人”。他的父親汪開祉(1868—1935)曾在南通任職,“光緒庚子間,先君官通州學政,幼時陪侍……”;當大師還在把五山白叟徐常遇以及他的三個兒子、古瑯白叟徐年夜生這些清代琴史上的主要人物看成揚州人時(就連查阜西,都把“同里范國祿”曲解為姑蘇同里人),他已對“《澄鑒堂》五山”“《五知齋》古瑯”做瑜伽場地出了對的的說明,等于指出他們都是南通人。后來本身對古琴文獻更加追蹤關心,折服于他的工夫與功力之馀,難免也呆氣日增,見呆思齊起來。彙集一通他的信札,當然不無有補于琴史的動機,但更主要的,仍是臨紙騁思,依靠一點對先輩的敬慕之情。
汪孟舒最年夜的愛好在古琴與文獻,很天然地,在古琴範疇最追蹤關心其文獻,在文獻範疇最追蹤關心古琴內在的事務,成績也在二者的交匯點“古琴文獻”。他的接觸圈子,響應地分紅琴人與文獻學家兩個群體。在琴人群體中,他不以彈奏見長,清楚他學問的亦不外二三子罷了;在文獻學家群體中,古琴文獻基礎不受追蹤關心。走這條治學之路,他終回仍是有些寂寞的吧。
瞿鳳起之外,文獻學家如傅增湘、盧弼、顧廷龍與汪孟舒都有往還。前些時又得師友賜告,王欣夫1958年10月29日、11月9日日誌里也都寫到他。但他與文獻學家的合影似乎很少,與琴人的合影卻保存良多。照片里,他個頭高高峻年夜的,總那么顯眼;並且人也長得粗粗的,懸殊于世俗對姑蘇人的印象。他常常在笑,隔著鏡頭都有動感,即便沒笑,也面淺笑意,一點都不寂寞,更無涓滴掉意的氣味。他似乎很早就認準了本身最善於什么、最愛好什么,就如許做了一輩子“呆事”。
(作者為姑蘇城市學院古籍收拾研討所副研討員)